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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学馆里的沉思

2000-09-28 来源:光明日报 曾镇南 我有话说

“六·一”儿童节的前一天,我和出席全国儿童文学创作讨论会的代表们一起,参观了刚刚开馆不久的中国现代文学馆新馆。

进入展厅之前的过厅两侧,作家们停留的时间最长。原来这里有两幅长18米的巨型油画分挂两侧,左侧为《中国现代文学名著中的受难者》,右侧为《中国现代文学名著中的反抗者》,形成了一个让人留连沉思的文学人物形象的画廊。在这里,我看到了跪在地上画圆圈的阿Q,被打断腿的孔乙己,拉洋车的祥子,日出前自杀的陈白露……也看到了慷慨就义的夏瑜,处于从“五四”到“五卅”的时代怒涛激荡中的倪焕之,冲决封建大家庭的热情的觉慧,在人鬼之间流徙幻变的喜儿……这些凝聚了时代的苦难和烈火,灌注着作家的心血和感情的文学典型,是我早已熟稔的,瞥一眼我几乎就能看清他们衣服上的皱折,感知他们灵魂里颤抖的丝缕;但是,当他们以视觉可触的绘画形象集中地呈现在我面前时,还是给了我强大的、多少有些久违了的感情冲击!特别是和文学形象穿插在一起的左联五烈士的身影,使我不禁想起了中学时代就已经从课本上背诵下来的鲁迅的名文里的名句:

“我们的劳苦大众历来只被最剧烈的压迫和榨取,……智识的青年们意识到自己的前驱的使命,便首先发出战叫。这战叫和劳苦大众自己的反叛的叫声一样地使统治者恐怖……”

是的,我们的现代文学,从根本上说,“和革命的劳苦大众是在受一样的压迫,一样的残杀,作一样的战斗,有一样的运命,是革命的劳苦大众的文学。”

鲁迅的这些话和我眼前的浓缩在油画里的苦难者和反抗者形象的群像,共同揭示了中国现代文学的严肃的战斗的主题和深广的凝重的社会生活内容。当然,中国现代文学名著中塑造的人物,并不只是这两种形象,而是包含了各种各样的、林林总总的人物,表现了中国现代生活的无比丰富的多样性。所有这些成功的人物典型,都或隐或显、或远或近地反映着它们和中国革命、社会变革的联系,都有着独具的社会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这是没有疑义的。但是,只有苦难者和反抗者的形象,最集中、最鲜明地反映着我国现代文学与反帝反封建的人民革命的历史进程的紧密联系,反映着我国现代文学的先行者和开拓者们和人民大众的血肉相连、命运相依的关系。

凝视着散处在园林不同角落的13尊现代大作家的雕像,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探究和揣摩他们的内心世界的冲动。这些绝大部分已经走入了历史的现代作家,不少是刚才我所看到的那些不朽的文学典型的创造者。他们为冲决黑暗的网罗,创造光明的世界呐喊了一生,奋斗到最后一息,现在是被铸塑在这青草地上,披览湖色天光,享受鸟语花香,接受后人尊崇的礼赞了。如果他们还在思考,面对今日的中国,面对21世纪的世界,他们会对我们这些文学事业的后来者说些什么呢?时代不同了,社会的变迁,世道人心的移易,已经使得文学的主题,作家的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的文学,在价值取向上,能从文学前辈那里得到什么有益的启示吗?

我想起了没有来得及看到现代文学馆新馆落成的现代文学馆馆长李的一段话,那是他80年代初在云南芒市对文学爱好者说的。他坦然回答人们对他五十年代初的名作《不能走那条路》的诘难,说:“对互助合作怎么评价是政治家的事,是历史学家的事,我是作家,只能以艺术的良知说话”。他讲了他对人吃人的旧社会的憎恶,讲了他看到土地改革后农村出现的两极分化的苗头的担忧,讲了他对贫苦农民的同情,讲了《不能走那条路》是他对当时生活独立思考的结果,主要人物和情节都有生活依据。他坚定地,充满感情地说:“左”的文艺思想流毒要肃清,“但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不能丢,作家的艺术良知应该体现在反映龙腾虎跃的生活,倾诉人民大众的呼声。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无论社会如何变化发展,我始终认为中国人民决不能再走人剥削人、人吃人的路,不能走富一家穷千家的路!无论文学家还是艺术家,不能走精神贵族的路。脱离生活的路不能走,也走不通!”就这样,李以“不能走那条路”为题,语重心长地结束了那一次讲话(参阅陈志鹏《李在芒市》一文)。

生活和文学的发展变化,证明了李在二十年前的这次讲话具有极大的预见性和敏感性。他对我们国家的发展方向和前途,对我们文学的创作思想和良知,直率地表达了一个人民作家、党员作家的观点。这是一个在中国现代文学的革命的、进步的传统哺育下成长起来,又以自己坚实的创作实绩去发展、丰富这传统的杰出作家的诚挚的告白,坚定的宣言,也是他一息尚存、践履不已的人生观和艺术观。刚刚对现代文学名著中的受难者和反抗者群像作了动人心魄的巡礼之后,李的这些话,沉沉地叩打着我的心扉,使我简直觉得,这是提摄了中国现代文学整体的精魂发出的贯穿世纪末并射向新世纪的一支响箭。迎受这箭簇是会有点痛的,但也会有拔出于昏聩和衰靡的警醒!

我在文学园林里徜徉着,和沉默的文学大师的雕像进行着心灵的交流,一种庄严而神圣的使命感充盈心田,一种永恒的、神秘的召唤激动着我。我想起刚刚参观过的那一个个作家的缩小了的工作室,在那里我是怎样地为作家精细而艰苦的劳动所打动,我所知道的那些关于作家的劳动的智慧、技巧的故事,那些关于艺术美的孕育和缔造的故事,因得到了真实的工作场所和劳动器物的印证而倍感亲切……在这个意义上,现代文学馆简直就是一座微缩得极为精致的文学“梦工厂”。但是现在,当我伫立在带着馆标的巨石前对它作整体的估量和思考时,那些有关作家的特殊的劳动的具体的细节,那些关于创作方法、艺术风格、结构、语言等等的讲究和研讨,似乎像晶莹的星光消失在辉煌的日出中一样,在现代文学馆给予我的整体的思想强光的照耀下暂时地隐退了。是的,不止一个杰出的作家说过,作家的工作不是手艺,也不是职业,而是一种使命,一种召唤,它要求选择了这一工作的人严肃地对待它,纯洁地侍奉它。因此,文学的技法是不能轻忽的,但更加不能轻忽的是作家对文学事业的根本的看法和态度,是作家公忠恤民之心,为人为文之道。对于一个作家成就的大小,工作的成败,这更是第一位的决定性的东西。

现代文学馆南大门外,那块来自山东海边的重达50吨的花岗岩两面,镌刻着现代文学馆的建馆倡议人巴金的名言。背面的这一句现在正展开在我面前:“我们的新文学是表现我国人民心灵的丰富矿藏,是塑造青年灵魂的工厂,是培养革命战士的学校。我们的新文学是散播火种的文学,我从它得到温暖,也把火传给别人”。

这些话,比负载它的花岗岩巨石还要重,比照亮它的六月的艳阳还要热。它像是给结束这一次参观即将离去的作家们的一个临别赠言,也像是文学园林中那13座沉默的作家雕像推举唯一的健在者替他们全体向所有的文学后辈发出的一个嘱咐。

带着这赠言和嘱咐,我们珍重地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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